有时那个人会出现,在半梦半醒或是疼痛的间隙。
他看不清那人的样貌,而对方也看不清他——他的脸蒙着层层绷带,有时整个头被仪器包裹。
一开始他以为是幻觉,就像任何其他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但影子会跟他说话,用那种微弱的,像是梦境中才能听到的声音。
“你活着吗?”
“你是人类吗?”
他确定这不是他的想象。即使在最反常的状态下他也不认为他的大脑会虚构出这种蠢问题。
他没有回答——或许曾经回答过,在他还没有完全变成“他”的时候,当他处于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交接点、还能感觉到迷茫和寂寞的时候——当时他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他开始忘记过去的生活,忘记上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人是什么时候;视网膜上残留的永远是冰冷的仪器,手术灯和,戴着口罩的朦胧身影——他不确定那是否是人,他们在麻药的幻觉下看起来像一团团罩着布袍的怪物。
当时因为疼痛他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发出低沉嘶哑的呻吟,他听见白色的身影轻轻笑着,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什么。当他离成为“希望”越近,那些话语听起来就越没有意义。
有时他能看到光,但光也是无意义的。他的理智让他无法感受“光代表希望”这种多愁善感的理念:任何代表,任何抽象化的概念在他冷静的手术刀下都会失去神秘色彩,变成剖开就能解读的整齐结构。
但同时他的大脑在玩一些小把戏,或许是受药物的影响,那个白色的影子会虚化,变形,会变成不止是客观存在的东西,就像…就像天使;那种明显是虚构出来的、象征纯洁美好的东西;永远是白色调为主的,唱着赞美诗的物种。
人们从中得到安慰因为他们美好得如此肤浅、如此不真实,因为现实存在的东西只要稍微翻个面就能看到污痕点点,而人类脆弱的神经不能接受他们生活在一个没有上帝也没有天使的世界,因为他们害怕,因为害怕而向往——啊,害怕。神座想。害怕是少数的他并不陌生的情绪。在针扎入皮肤之前、在一片黑暗中醒来意识还没有就位的时候,胸口那种某名的,揪紧的感受。那就是害怕了。
“老师”们说他是不同的,但他很清楚有些反应是人类甚至所有生物的通性,只要他处于“生”的状态,缺陷不可避免。那些人赞美他的完美时癫狂的样子惹人发笑。
但他没有笑。他无意与任何人交流他的想法,他不想引起恐慌,不想提醒那些人他们造出了一个他们自身也无法控制的东西。所有的想法都可以被他一个人产出,一个人消化,他的傲慢已经远远超出了那些人教给他的表面上的歧视。
“你是谁?”他问白色的影子,对方似乎很惊讶他在整个头部被包裹严实的状态下还能正常说话。他并不在乎影子是谁,但如果有个定义,有个可以指认的名字,并不是一件坏事。
影子发出含义模糊的鼻音,似乎在考虑该不该告诉他。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知道我这种人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呢?”
如他所料。
“而且你很奇怪呀,如果告诉你或许你变成怪物之后会来追杀我。”
对方开始开无聊的玩笑,看起来并不打算进行一场理智有效的谈话;这又是另一个,大脑中有一半以上的空间都被废物塞满的人。但是他提起了一点点兴趣。老师们从不向他提出这种无稽的假设,他们总是检测着他实际存在的“才能”——无聊的另一个极端。
有一件事他还没有理解。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问。得到一个诚实答案的可能低于3%,但只要对方说出更多的话,他迟早能推测出来。
“嘿嘿。”
这甚至不是一个有含义的语句,他感到一丝不耐烦,头脑仍在飞快地计算着。或许只是一个溜进实验室的学生。他为什么可以进入这间警备森严的实验室?……他很聪明?有多聪明?
“你从不休息?这是优秀的人的特征,是这样吗?”影子说。他的思考随之停顿了一下。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冰冷的,柔软的——影子握住了他的手,更准确地说把自己的手蜷成一团放在了他的手上——他能感到纤细的骨节,贴在他的手心里。这是什么意思。
“你能感觉到?”影子轻声说,他下意识点头,被这种全新的感受吸引,无法得出结论。影子把食指搭在他的指腹上,拇指、食指……一路轻轻地点过,仿佛拨动什么古怪的乐器。
“你的手跟我的差不多大…比我的大一点,你是这儿的学生?”最终影子把整个手贴合在他的手上,那只手的皮肤是凉的,细腻的,就像细密的雨水,他想。但他还没有亲自见过细雨,所以那只是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并不客观的猜想。
“最后一个问题……虽然由我这种垃圾问出来让人难为情但是……还能再见面吗?”
这是他“出生”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不置可否地望向天顶的方向,白色的影子固执地、模糊地存于余光之中。他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它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它不能像其他的东西(白色的,白色的灯光,手术刀上的光线,混杂的笑声)一样逐渐熄灭?它总是在那里,等待破解,等待破解过后的另一个谜题,嘲讽他,陪伴他,掀起一场毫无意义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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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在听海浪的声音。
对面的人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什么,让他无聊到开始想象海浪的触感。他没有触碰过它们,就像他没有触碰过雨水。
“你讲完了?”在对方沉默一段时间过后他终于扭过头问。
狛枝凪斗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对方有一双跟发色相称的浅色眼睛,闪烁着令人生厌的狡黠神采——神座没有兴趣去解读那些一直在变动的想法,繁琐又无意义。不他不认为狛枝凪斗是个蠢材。但如果说建立在愚蠢上的疯狂是可以被怜悯的动物本能,在拥有分析能力之后选择的疯狂则更加不可原谅。
这些都是他早就让自己建立的想法。但是。
但是第一次地,他想,为什么。
他伸出手,狛枝露出一点点惊讶一点点喜悦的神情——他把手(他自己的那只,苍白的细致的骨节)放在他的手里,什么都不问地。为什么。
他猛地掐住狛枝的脖子。白色的,柔软的,冰冷的。白色的,冰冷的……
他望进苍白的绿眼睛,他看见恐惧,但恐惧也是伪装的一部分,正如他在半梦半醒间看见的天使。狛枝拍打他的手背,轻柔地,近乎眷恋地。他瞪着他,狛枝试图微笑,但是缺氧让他表情扭曲,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窗外。
船停了。他们到站了。
神座松手,狛枝开始咳嗽,他把他推开。
“还会见到你吗?”
红色的瞳孔细微收缩了一下。他有一点惊讶,很短暂,但是确实有一点。
“不会,你很无趣。并且也没有必要。”他不想对这个男人说明他的计划。
船外的世界阳光明媚。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片的云,翻腾着,搅动着落下的光线。他看到狛枝跳下船,像个小孩一样——装得像个小孩一样——似乎对这美景感到兴奋。
真无聊。神座想。在几米外就有未来机关的人在监视着他们,那快乐不可能是真诚的。但是正当他转过头时,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了某样东西的影子。
这不可能。一定是他的大脑还残留有药物,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看到鬼魂——白色的,天使的鬼魂,潜藏在苍白的还留有他手指印的脖颈上,在虚假的清秀五官的阴影里,在苍白的发梢——永不浮出表面,仅在光和暗交接的瞬间偷偷换气。
“不我不是在问那个。”狛枝说,“还能再见面吗?”
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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